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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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04月17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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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版:副刊
2024年04月17日

从下浒村出发

□ 胡竹峰

 

(接上期)与城市不同,乡村寒暑景致各自佳妙。

初春气象还是残冬。惊蛰之后,方才葱翠争荣、红肥绿浓。桃花海棠逐次开过,花团锦簇,蜂蝶乱舞,祥和之气上来了。路边野草蹭着蹭着,顶出了一小截嫩青,绿得逼人眼。草地软绵如酥糕,人坐下,四下里清冷幽绝,惟鸟语相关,遥相呼和。

春光易逝,夏天来了,蝉开始零零星星叫唤。栽秧人弯腰劳作不绝,白鹭的影子映在田中央。水蛇悄悄游过,人并不惊奇,只手拿住远远扔进田外草丛,径自躬身取了秧苗。

夏天风物别有况味。扁豆初发,一顶顶白花颜色无邪,也有紫色的花。白蓼长过短墙的时候,桃子毛茸茸的。金银花青藤正绕在乌桕树上,或者无可攀依地盘伏在地。牵牛攀在篱笆上蜿蜒在田坝边,辣椒禾长高了,茄子渐渐粗大笨重,憨憨挂一头露水。青嫩油肥的玉米叶发了满满一地又一地,地边种了豇豆,豆苗繁茂,地头茅草更繁茂。

晨风清凉,早霞照在山头绿红相间,傍晚日头又染得西天灿烂,花花草草变了颜色。默默坐在塘埂翻一本书,或者静听鸟叫与虫鸣。农人过来坐歇,彼此低头无言,终日疲劳似乎消失在黄昏里。瓦房炊烟升起来了。

炊烟袅袅,暮色也袅袅,田间地头劳作的人陆续施施然归来。男的皆赤脚,小腿突起,很强壮,臂膊、头面晒成紫赤色,肩膀上总挑着担子。女的偶尔穿着胶鞋,扛起锄头。几个老人掇一爬凳稻场上坐着,从口袋取一撮烟丝塞进烟锅,用火索点上。烟雾在夕阳暮色里,一会是灰色一会是紫色。四季情况如此,只是夏天人衣服穿得少,赤足赤膊,招来蚊子,少不得啪啪两掌拍过去,手起声落,殷红红一点血印。

夏天夜里,充满草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。热得奇怪,人皆出来乘凉,喝一杯又一杯凉茶,喝一杯又一杯开水。或者在大树下坐着塘埂上躺着,最不济也在自家院子里摇摇芭蕉扇。有人索性四仰八叉在竹床上,手起扇摇,用毛巾、手帕擦汗。风不时掠过,牛在栏里懒懒地嚼着芭茅,嘴边淌着白沫,唰唰的磨牙声,在夜色里,鼻端若隐若现地拂过阵阵微薄的草香。猪在石圈打着鼾,鸡鸭之类在埘里唧嘎嘎。唱戏机的声音传得很远,切开了夜的静穆。不多时,渐渐起了露水,人声小了下去,嘟嘟哝哝,一弯新月挂在门前的梧桐树上,满天星光下灯火昏黄,越发显得安宁。

屋后水田青蛙叫声连着天上地下四面八方。有人在田埂上引水灌溉,也有人在田坝后面钓黄鳝,用一根细长的铁钩,穿上饵食,塞进石缝里,只等着那长虫上钩。捕得黄鳝,装到背上竹篓中,天明拿去市上,换一些家用钱。捕蛇者的灯影从下到上一路打扫。灯极明亮,光柱粗大,像一根树棍在夜里舞动。虫鸣漫山遍野,黑压压充塞天地宇宙。蛙鸣更响亮一些,在柳树下面的荷塘边和田坝上还有山洼里,一声又一声,一声高过一声高。夜隐隐深了,凉意渐渐上来,草间露水湿人手掌,我们才上床睡觉。

大热天,狗在檐廊吐长舌头,牛伏在大树下甩尾巴拂苍蝇,或者滚在泥宕里弄一身污泥。泥宕实则池塘,暑天用来灌溉,见了底而已。有年池塘放干水,泥鳅跳动,农人赤脚下去一尾尾捕获,一户各得两盆,家家欢喜,回去烤干,祭了数日五脏庙。

孩子们并不喜欢吃泥鳅,偶尔捉到,用瓶罐养着。那无鳞滑头急不可耐,摇头摆尾急寻脱身,得知无望,才悠游自适将方寸之地当作江河泥池安生下来。泥鳅玩得倦了,丢在一旁,大人要放归池塘或者泥田。随去放生的小童,对着遁水而去的游物,依依不舍。有人养野兔子,每每不能养过月,一脸沮丧,徒费许多气力。族下一闲人还养了只灰羽八哥,置于竹篓挂在屋檐下,经月累日,教它说话。八哥通了些许人性,能作片语,人极受用,颇有夸矜之色。鹦鹉只学人言,不得人意。八哥也不得人意,却得了人情。

秋日常有物事入了《小园赋》文意:“一寸二寸之鱼,三竿两竿之竹。云气荫于丛蓍,金精养于秋菊。枣酸梨酢,桃榹李薁。”更有落叶半床,狂花满屋的景象。稻田收割完毕,不再蓄水,撒上草籽,学名叫紫云英的。到了早春,紫云英绿茵茵一片,开有无数细小的红花。早晨路过,花草茎叶挂满未干的冷露。阳光好的时候,孩子们在上面滚来滚去。

 

 

老宅后面是松林。大人告诉孩子不要乱走,说往日有野猪豺狼饿狠了,跃过人堆,生生抢食了一个小孩。我们深信不疑,夜里不敢靠近山林,摸黑走路必快跑,必高歌,荒腔走板,不知所云。人在地上走,月在天上走,穿林过树,如影随形。真真觉得惊奇。某夜入睡后,门板吱吱乱响,不多时鸡巢喧哗。开灯起来,一地凌乱毛羽,一只母鸡被野猫抓走了。野猫进退迅猛,不像家禽温顺。肥大的鸡鸭鹅落入它的爪下,挣扎竟是徒然,唯有哀号而已,利爪之下顷刻毙命。有一年一黄鼠狼偷鸡,祖母大惊,高声呼喊,喂呵喂呵,喂呵喂呵,喂呵喂呵。地上摸得一块石子,径自掷去,正中黄鼠狼头顶。那厮慌了,松嘴丢下气息奄奄的母鸡,逃命一般隐进树丛,不知所终,此后半年安静。那母鸡用柴炭火炖在铁锅里,香气填满了院子,远近都闻得到。一家几口,气色晴正,似笑非笑,有不舍有欢喜。桌子上摆着米饭,还有豇豆、丝瓜、毛豆,浓郁郁的整鸡,几块蘑菇沉浮。鸡汤金黄色,是劳动人家的富贵。撒上翡翠色的葱蒜末,气象黄金碧玉、满堂花醉。祖母不吃,母亲也不吃,说不好吃,说性喜素食。我笑她们笨,她们也笑笑,很多年,真以为她们性喜素食。乡野里,鸡不过刀俎块肉。野猫捉鸡,黄鼠狼、老鹰、蛇也都捉鸡,鸡胆遂小。清晨喂食,人一近身,慌忙惊飞跳走。稚童顽劣,顺手捉一鸡来,在尾巴翎毛上绑系红绳,鸡大惊疾步,钻荆棘,过树林,蹚坡爬高,再见已是魂飞魄散状。落难之态几日不散,人见尤怜。野猪常常出没村庄,祸害庄稼,一夜之间,将几个山坳拱得狼藉,农人深恨不已。有一年那夯货与獾子争斗,失足从悬崖上一头摔下来,倒地不起,血肉模糊。瘠薄素寡的日子凭空多了几个月滚滚肉香,天天都像过年一般喜庆。人生大美跳脱不出口腹之欲,尤其在贫瘠的岁月。獾子肉烹调以红烧为宜。加姜、干辣椒、盐,熟后比猪肉鲜美,比狗肉细腻。獾子也祸害庄稼,夏夜,人烧烟熏地,以驱其害。獾有狗獾、猪獾两种,穴土而居。狗獾形如家狗,猪獾肥钝粗笨,体貌近猪。最想见的是豺狼,一直没能遇到,黄鼠狼倒见过多次,两眼炯然有光,毛色通体黄亮。叼一巨鼠,顷刻进了杂木林,鼠目寸光楚楚,不见半丝神采,哀号也是无力。山羊也遇到多次,不过三五米之距。看见山羊是在放牛时候。人进它退,还是三五米,面目狡黠,脸有得色,在坡地上愣着双耳,神态时而傲然时而淡然。家里养过十几年牛,是水牛,性情温顺,经年跟随祖父。祖父爱牛,春耕后,煮几升黄豆送到牛栏,秋天也送几根鲜嫩玉米去牛栏。耕地季节,中午或者傍晚起犁后,祖父总要在牛项处摩挲良久,一脸不舍。

 

 

午后时光,祖父命我在瓦房下一笔又一笔描红。极不情愿地提笔点横撇捺,不同的是,有些生命一辈子都在描红临摹,不觉得委屈不觉得屈服,不像小说人物那样倔强那样不甘。戏台上,王宝钏寒窑受苦十八载,不离不弃不厌不烦。真真得了金刚定力,也守住了生而为人的自矜自贵自尊。一辈子漫长,十八年太短,戏外路途山水曲折又曲折,何止九转十八弯。乍寒乍暖,暖疏寒骤,最是日日夜夜风雨无情熬不住。

屋前屋后蒿草齐腰,芭茅见天蓬勃。泡桐树更甚,春日闻风自肥,几年就壮硕顶天,一抱粗,看来非常野气。山间开得一片又一片映山红,满野绿里灿烂地红着,不管不顾,越见野气。

几个孩童蹲玩游戏,或者搬把小椅子坐在阶沿下。天空金灿灿的火烧云,美艳又乏味。夜里,红云褪了颜色,天空复归明澈,星月晶亮似触手可及。风悄无声息从四周黑漆漆的山峦游过来,通体舒泰,不只是身体,更有精魂灵魄。静坐着,一天一地一清风明月星辰与一人凝结于此。

日色如金,晚霞抹红了屋前屋后的山尖。母鸡领小鸡刨食,一只公鸡抢食蚯蚓,一啄为二,衔半截扬长跳去,那长虫在鸡嘴中不住左右晃动,越来越短。太阳西下,老牛归来,山路行人影子斜长,心里渐次惆怅,觉得困乏。《诗经》上说:鸡栖于埘,日之夕矣,羊牛下来。鸡栖于桀,日之夕矣,羊牛下括。先秦少妇的闺思虽然没有,但鸡回窝、牛羊归圈的岑寂却如夕照。乡居心绪又寂寞又平静,像只小酒杯在溪流曲道左右漂浮停伫,总也找不到出口,又贪恋风物静谧,不舍得顺流直下。

一天天长大,一年年长高。有回生日,站在厢房门框边上,父亲用刀刻了一记印痕。一年年生日都跑门边做记号,一寸寸高了。中间有几年忘了,人再站过去,头发快抵门框了。之后,那门框再容不下,我也从学堂入了田畴入了江湖。到底,我是从乡村出发的。村名下浒,如今和上浒合并成了新浒村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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